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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
刘萌萌
刘萌萌,中国作协会员,鲁迅文学院第36届中青年高研班学员。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。作品散见于《散文海外版》《散文选刊》《北京文学》《青年文学》等文学期刊,获首届孙犁文学奖。河北省第三届十佳青年作家。暗 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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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是寻常的一幕,经过语言和岁月的淘洗,焕发永恒的辉光。她摊开一只手,耐住性子向好奇的多事者一遍遍解释,家里为什么只我一根独苗儿,一个单薄的女孩。她手上也许正拿着一棵葱剥下脱落的葱皮,或抓着菜铲在油烟腾起的锅中翻搅,再不然,往晾绳上搭挂洗过的衣物……不管哪种情形,天空很快低矮、昏暗下来,终于低过屋顶,最后,缩成一顶泛黄的旧床帐。 女人蜷在帐子里,病恹恹的,喝口水也呕吐不止。她摸了摸女儿的头,说自己病了,叫她去和隔壁的八丫玩儿。说完,自顾睡去。女儿像是没听懂,一眨不眨地看着女人。粉色围兜下,碎花棉袄鼓鼓的。三岁的女儿像一尊泥佛,一动不动,清亮的眸子噙着薄薄的雾状的忧伤。也许,那不是忧伤,只是以她幼稚的年龄无力穿透的困惑和无边的孤单。 “你没去玩吗?”一觉醒来,眼前的女儿吓了她一跳。女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,“妈,你好点没?”她说,她就在那一刻做了决定。去他的刘长礼,去他的狗屁儿子。接下来,她一如慷慨赴死的女英雄,大义凛然地抱起女儿,匆匆忙忙赶往大队部,办理了独生子女光荣证。 童年时,每次她讲到这儿,我都感觉一道恩慈的霞光,静静照耀着我,照耀着我们母女。我尚不知有上帝、基督一说,只感到被选中的喜悦。隐秘而温暖的光束,照亮略有懵懂的面孔,也像从天而降的银河,沐浴着幼稚的身心。大人们故作聪明的调侃和戏谑。嬉笑放浪的嘴巴里,隔三岔五蹦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弟弟或妹妹,令我头痛而恼火——滚远点!我不要弟弟,也没有妹妹。 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。 是的,只有我。2
独生子女,“一孩儿化”。双职工家庭。两地分居。返城知青。时髦的主流标签,哪样也没落下。 我家似乎注定处于时代前沿,占尽新鲜的话题。状况似乎并不坏。开支少,负担小,父母将余力倾注给唯一的孩子。当然,旁人看来,这可能使她沾染娇惯的恶习。那可是工人阶级大放异彩的辉煌时代。说起工人,镇上的人“大”字当头,出口便是“大工人啊”。无论母亲多么瘦小,也是大的,是有力量的。说她有力量,皆因母亲手上捧着,怀中揣着的,是一只瓷实的铁饭碗,风吹不散,雨淋不烂,让那些土里刨食的庄稼人羡慕得皴起了鼻子。他们说的铁饭碗我没见过,大小,形状,深浅一概不知。但它确如传说中金光闪闪的符咒,带来祥瑞,给我们的生活提供了可靠的保障。镇子上绝大多数是农民。常有驾车的骡马、毛驴当街穿过,黄汤荡漾的粪桶在车屁股后恣意摇荡。院子里的毛老太为旱厕失窃的粪便心痛得长吁短叹,仿佛不讲道义的蟊贼窃走了一季的收成。班上的同学也是农产品,浓郁的农业气息来自土味弥漫的日常用语,也来自他们身上一年四季拣不尽穿不败的哥姐穿剩的旧衣裤。混迹他们之中的我,像一株新鲜的向日葵,被金线般的阳光环绕。 休息日,母亲带我去看电影。从《天方夜谭》到《城南旧事》,演什么看什么,什么都好看,看什么都高兴。看过巴基斯坦影片《永恒的爱情》,从电影院出来,我们记住了美丽的女主人公:罗茜公主。罗茜,罗茜,默默呼唤着花瓣般娇艳的名字,为她痴迷,为她难过。我敢打赌,走遍县城,没有谁像我的母亲,一口气连看三遍。三遍不过瘾,还跑到音乐制品商店,买回印有主人公头像的主题歌片,字迹细密的歌词,密码似的曲谱。那些从喉咙飞溅而出的浪花,勾动颤栗的内心,扩散着河水般弯曲的波纹。睡觉的床上,溢满泡沫的洗衣盆,揉面的案板,房间里到处歌声萦绕。深情的旋律像一部长长的滑梯,一遍遍爬上去,懵懵懂懂滚下来。潮湿的音符在枯燥贫乏的胸腔如春风拂荡。大脑中某个迟钝而晦暗的角落,突然被射入的一道强光唤醒。 无疑,罗茜连同她的美丽和忧伤属于银幕,和我们看过的那些影片一样,在时间的推移中变得模糊浅淡,直至遗忘。出乎意料的是,她竟再次闯入我的生活,成为某样和我联系紧密的事物。那天傍晚,母亲下班回来,兴冲冲举起手上的包裹,冲我晃了晃。她并不真的打算让一头雾水的我揭晓谜底,在我有所反应之前,已经三下五除二拆开包装。来不及完全看清之前,我就已经惊呆了,那是一个陌生而美丽的新世界,而不是某样具体的事物,可它又的的确确切实而具体,入微而生动:那是一条红色的喇叭裤,裤管上的长颈鹿卷曲着可爱的长睫毛,打量着我和我身边的世界。母亲说这叫罗茜裤,款式和罗茜公主身上的一模一样。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裤子,形同喇叭的裤管,仿佛在向整条街道,整座县城,向全世界大声扩送着美丽的消息。母亲转身拿过一个纸包,抖开来,是一件红色上衣。天呐,和裤子像是一套。母亲把焕然一新的我推到穿衣镜前。她上下打量,看看镜子,再看看我,满意地点点头,“好,好看。” 回想起来,“罗茜裤”该是母亲心血来潮的灵光一现,借此证明,时髦程度,如热映的电影正当风行。否则,“罗茜”怎么可能打入童装,而弃成人于不顾。对于美丽的罗茜,以及发生在她身上的生死不渝的爱情,情窦初开的姑娘们可比乳臭未干的稚童更为触动。 我穿着罗茜裤,跟着母亲上了两趟街,路人惊奇和艳羡的目光,让小小心脏涨满了得意。当我习惯了喇叭花筒般微微打开的裤腿之后,就放心大胆地穿它上学了。 月娥妈提着热烘烘的猪食桶出来,见我脚蹬绿皮鞋,背着书包,低着头掂量先迈哪只脚才对劲,立刻撂下猪食,大呼小叫:啧啧,真是大工人,双职工啊,看你妈把你打扮得,从头到脚得多少钱呐!这身行头,够吃多少天猪肉哇。 我不信自己少穿一件衣服,家里能多吃半月猪肉。但我隐约感到,对待吃肉这件事,我们是认真的,认真得近乎郑重。和很多家庭一样,我们从肉里吃出隆重的、热烈的节日气氛。 母女一天的生活,是在陈旧粗粝的风声中开始的。天蒙蒙亮,窗上的塑料布扑噜噜响,像藏着一窝鸟儿。母亲捅开炉火,红亮的火舌窜出来,“哔哔剥剥”一阵响。母亲隔着棉门帘唤我。我掀开被子,跳起来,穿妥衣裤,抓起桌子上的两毛钱和白瓷碗往外跑。“脚下慢点,别摔了。豆腐掉了不要紧,回家来……”母亲的叮嘱从身后不依不饶地追过来。 豆腐坊不远。出门直走,走到底,不足五百米,一个红鼻子中年男人操着一柄方头铁铲,将羊脂玉似的豆腐一块块铲到伸过来的碗里,一边接过钱,麻利地揣入围裙。人们端着或大或小的瓷碗,神情严肃,像是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。其实,只是都不想吃亏,更准确说,最好占一些便宜。大家眼巴巴盯着热乎乎的豆腐,默默叨念:老天爷,让我拣到豆腐边吧。宽厚的豆腐,多出的颤悠悠的一小条,仿佛上天慈悲的恩典,够心情好上一整天。我们把这种豆腐叫水豆腐,拌小葱鲜嫩可口,很是下饭。母亲最拿手的是“鸡刨豆腐”:豆腐在热油锅中铲碎,倒入带着陈年旧色的豆豉酱,盖上盖子,“咕嘟咕嘟”的响声贴切肠胃,安抚心神。待火候差不多时,揭开盖子,撒上红绿椒丝,鲜香滋味扑面而来,钩起早就按捺不住的馋虫。 父亲乘着呜隆隆的火车从外地回来。我们将豆腐的好处抛之脑后,像个薄情的负心汉,忘了素常滋养的恩德,将其阻拦在餐桌之外。我们重拾梁山好汉的遗风,卯足力气,在盘碗间大快朵颐:红烧肉,炖肉,炒肉,蒸肉,鸡肉,鱼肉……满桌的高热量比炉灶里的火焰更加熊炽。父亲什么时候回来,我们什么时候过节。少了父亲,年夜饭也寡淡得没了滋味。升起的烟花和不时炸响的鞭炮声中,清冷的房间愈见落寞。三口之家,父亲是供我依偎的半壁河山,另一半自然是母亲,他俩携手撑出拱形的岸,我是波心唯一的明月。多年后,我在数学课堂上学到一点浅显的知识:三角形是最为稳定、牢靠的结构。我们一家三口,彼此偎依,互相依赖。一个牵掣着另一个,一个支撑着另一个,不管从哪条边,哪个角度看上去,都忠诚得无懈可击。 我又梦见和母亲接父亲回家。拥挤的站台,人群溪流般左冲右撞。母亲把我拉在身边,眉头皱出一个川字。我提起脚尖,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寻找着父亲的脸。有那么两回,站台上的人走光了,也没看到父亲的身影。突发的小概率事件,让父亲错过了事先约定的车次。一无所知的我和母亲,心头瞬间结满冰雪,那匕首般明晃晃的令人疼痛的绝望,直追到多年后的梦里来。3
父亲的病,我们早就知道的。 那一年例行体检,影像报告单上,父亲双肾各有一个囊肿,小的直径1.2cm,大的1.7cm。医生拿起报告单,又放下,一副成竹在胸的笃定:“不接着长,就不必管它;如果长势迅猛,长大些再手术不迟。”听起来,这个小东西一点也不可怕,现代医疗手段对付它绰绰有余,轻松如探囊取物。 当然,这是医生的说辞。它过滤了血缘之亲的情感,屏蔽了身体对于利刃、伤口和流血的恐惧。医学的视角精确,冷漠,一如冷冰冰的金属仪器,只观测、关注病灶,及病灶的消除。至于其间的种种细节,生活的,生理的,内心的,精神上的阵痛与痉挛,全都忽略不计。没人问那额外承受负荷的肾脏,对于悬而未决的一刀,是否心怀忧惧。 父亲身体上的病灶,牵动着母亲敏感的神经。医生几乎要拍着胸脯向这个面色忧戚、疑虑重重的妇人打保票了。父亲肾脏上的囊肿的阴影,如雨前翻滚的乌云,将母亲从头到脚遮罩住。母亲难以释怀的忧心令医生感到不耐。他摆摆手,下了逐客令。 退休多年的父亲,饮食趣味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。从前,他钟情大碗吃肉,大口喝酒。有一回,好好的五花肉被他烧成焦炭。他就着辛辣的老白干,一块肉一口酒,眉飞色舞。有一阵,父亲自觉身体不好,悲观又胆小的他,不肯去医院,而是一连几天,从食堂打回满满一碗红烧肉。肉吃了,可疑的症状也没了。豪爽的食肉岁月连同畅快的激情一去不返。现在,他耐着性子,开着温吞小火熬制养生粥。他放胆吃的,是各种绿叶菜。他厌恶香菇,菇类特有的气味令他退避三舍。可是,说不清哪一天,他突然爱上这种矮墩墩、散发着微腐气味的黑雨伞,他像微雕大师那样,用刀细致地在香菇顶上切出十字花。他得意地瞥一眼愣在一边的我,滔滔不绝地讲解香菇的种种好处。上了年纪的父亲,谨慎地活着,在铺天盖地的养生知识中调整着生活方式。比如戒掉久坐,晚饭后走路锻炼,饮食趋向清淡,提防高血压,糖尿病,痛风等在他的兄弟姊妹中有所显现的疾病。 不是父亲聪明了,是他老了。 不是我们聪明了,是我们老了。 父亲和母亲的聊天,仿佛走在泥泞的雪地上,一不留神,就跌到回忆的岔路上。时光扑朔迷离,过去和当下纠结在一起。老去的脸上泛起鲜亮的光泽,眼神变得温润,就连筋骨也恢复了往日的柔韧。父亲说起他们在同事家中打牌到深夜,那户人家养了许多母鸡,贤淑好客的女主人煮了满盆鸡蛋当夜宵给大伙充饥。父亲感叹,他从没见过那么大个儿的鸡蛋,随便一个就是双黄蛋。绰号“大华侨”的男同事,去劝解吵架的夫妻,一来二去,与女主人互生爱慕,不顾众人百般阻挠,终是结成婚姻。因为害怕对面走来的领导,值夜班的老马不小心被机器吞掉半根手指……早已退下来的领导,两年前去世了。倒是手指残缺的老马,还好好地活着。每次,谈话都以一成不变的叹息收尾——唉,怎么活着活着就老了?衰老,是重复不倦的话题,也是昼夜翻越的山脊。他们交流衰老的感受和心得,身体上或明显或隐约的症状,比如大脑迟缓,记忆力减退,动作不谐调,等等。悲观和焦虑在彼此的认同中攀至顶峰。谈话就此歇落。几声叹息,跌入良久的沉默。 作为家中唯一的晚辈,三人之中最年轻的年轻人,我想方设法冲淡衰老带来的悲观和压抑。我安慰年逾古稀的父母,说,并不是这样,积极锻炼,保持乐观心态,很大程度上可以抵御、延缓衰老……这些自欺欺人的鬼话,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听下去。是的,事实正如父母所说,日薄西山,风烛残年。过去的乡下人讲,那就是“土埋半截”。不,那些老实本分的乡下人,说话的时候,还不到五十岁。过了七十,在他们看来,是不是已经来日无多?按照乡下过去的习俗,是不是早已备好棺材,停放在储放粮食的昏暗老屋?在人躺进去之前,金色的稻谷堆积出五谷丰登的人间。风吹万物的人间,多么让人贪恋啊。 父亲时常叨念着一句话,“人到七十古来稀。”言外之意是,过了七十岁,往后活的日子都是赚的。这几年,母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,时不时提高音量,发起火来,对我和父亲多有指责。不为别的,她的表达跟不上思维的节奏,自己没说清楚,反而嗔怪对方驽钝。有时候,她的发音吐字张冠李戴,心里想的是“对”,顺口而出的却是“冬”。去医院检查,诊断小脑萎缩,这意味着,她已经走在傻去的路上。终有一天,亲人的面孔也会变得扑朔迷离。聊以安慰的是,病程发展缓慢,十年,二十年……谁也说不准,疾病会不会某天突然加紧疯狂的步伐,在她干枯的身体里攻城掠地,摧枯拉朽。医生拿不出良方,所提供的,是延缓、辅助……是的,尽量拖住疾病,无限拖延那悲凉、悲伤、悲哀的一天的到来。毕竟,人的生命是有限的……这样说来,所谓治疗就变成在药物的帮助下,患者与疾病之间展开的赛跑。看不见终点的赛场,正应了黄霑那句——谁胜谁负天知晓。而在发病前离开这个世界,似乎成为值得期待的福祉。 生活具体而琐碎,一天去了一天又来。我们兴致勃勃筹划着某趟远行,商量家具物什的添置,菜篮子更是一日耽搁不下。我们好像忘记了前路的隐忧,投身并享受当下的欢愉。出于天真的爱好,我买回一只竹编提篮,上下两层,焦糖色,摆在茶几上映亮一片。构想中有茶,咖啡,小而薄的甜点,如同蛋糕上的蜡烛,点亮一小段甜蜜的时光。提篮仿佛一块磁石,一座灯塔,忙碌而潦草的生活中,吸引着略有倦怠的目光,暗示出美妙的航向。有一天,我突然发现,倾注了缤纷想象的提篮被气味复杂的药物包围得密不透风。治疗心脏的,调节血糖的,改善脑血管循环的,增强骨质的,防止血栓的,消炎止痛的……母亲每餐必服的银杏叶片和比格列醇也在其中。母亲开心地说,有了这篮子,她再不愁找不到手头的药。我愣在那儿,一时语塞。顽疾当前,哪有浪漫的容身之地。那些隐形的疾患,张开黑洞洞的巨口,像我童年深深恐惧的幽灵,狰狞陡峭的獠牙上,飘荡着险恶的笑。童年里被我吹上天的肥皂泡,那些彩色的梦幻,虚无而飘忽,最终难逃在阳光下破碎的命运。4
该来的总是要来。 父亲的双肾囊肿,潜滋暗长。因为疫情和大意,父亲两年没有复查。近期发现,右肾囊肿达到5.9cm。医生说,尽快手术,越快越好,拖延下去,严重损伤肾功能。 要不是碰见在医院上班的熟人,各项检查至少要用去两整天。我本该全程陪同,母亲执意不允。她说,你安心上班,这些检查我陪着。我想起小时候和母亲去抬水,短短的一段路,母亲不断把水桶往她那边移,减轻我这头的重量。 父亲住院手续办妥,我得和单位请假了。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,我还得和我的搭档交割。我空缺的课堂,得由她顶上。我的话一出口,她惊叫起来:“啊,你照顾你爸?多不方便啊。你家就没一个男人?”我明白她背后的潜台词。我也理解她的不情愿。换我也一样。只是,她突然让我明白,我不曾启齿的顾虑和担忧,都在情理当中,人所共见。不是我矫情,不是我多虑,更不是我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杂念,而是切切实实——不方便。我不介意她的心直口快,刺骨的话,也未能掀翻我的皮肉。我笑笑,淡淡地说,我爸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人。说完,我背起包,匆匆离去。5
父亲在病床上刷手机。左手碗上的手环,提示着他的病患身份。父亲是病人,也是家里唯一的男人。他以轻描淡写的态度,化解我们母女的紧张。母亲抱出一大包成人尿不湿。见我一脸不解,解释说,待会儿护士来给父亲做术前灌肠,万一腹泻,免得弄脏床单。我“嗯啊”地应着,克制着内心隐隐的不适。人一旦生了病,便沦为又脏又破的布偶,在一连串的既定操作中,机械地走完全程。体面、自尊,哪样也顾不上了,亟待解救的病体才是切实的,其他都是抓不住的虚渺。气质,风度,学识……比起灵魂寄居的皮囊,其他皆如尘埃草屑。 父亲竭力减轻自己的病给家庭带来的麻烦。起初,一说手术,我就慌了,坚持去市里。不管怎么说,市里医疗资源更完善,设备也更先进。即便在县城,城镇中心与城郊的差别,也是显而易见的。何况,一场手术,简直是拿性命去冒险。不出意料,父亲第一个跳出来反对,固执的态度和平日判若两人。他的理由是手术小,没风险,县里的医生也能轻松胜任,没必要舍近求远。我和母亲明白,父亲反对,是不想给我们再添负担。去市里,意味着一连串的麻烦:找旅店;在医院和旅店间奔波往返;一日三餐;日用也不方便,等等。紧要关头,母亲表现出大将的从容气度。她仔细咨询了医生,并且找来相关资料,冷静评估手术风险,最终决定在县医院手术。我们确认,手术已相当成熟。特别是主刀医生,面对天真的较真,挥了挥惯握手术刀的手,成竹在胸而又无比轻蔑:有什么不放心的,差不多整座县城的病患,都是我动的刀。他的不屑,让我们提到喉咙的心脏松快许多,又在他鄙视的语气里,安稳地落回原处。可是,手术到了近前,心瞬间悬起来,先前的那点儿信心宛如凄风冷雨中的烛火,飘忽摇曳,难以倚信。 我们忧心忡忡地等了一个早上。九点多钟,一名男护士推着担架车来到病房。他很年轻,口罩上的眼睛流露几分孩子气。我们母女像缺乏训练的士兵,手忙脚乱。在帮助父亲躺到担架车上的过程中,他一直在说,“不急,不急”,还细心地抻平父亲身上的被单。他转过身,反过双手拉着担架车,大步腾腾,像头健壮的牛犊,轰隆隆出了病房。我扶着母亲小跑着紧跟在后。担架车又大又重,我不时帮忙推一段,穿过拥挤的人群和走廊转角。 我和母亲在手术室门外止步。男护低头对担架车上的父亲说,“叔,放心睡一觉,醒来就好了。”这个年轻人不知道,他职业化的善意,带给我和母亲多大的安慰。他的脸被口罩遮住。绿色的手术服,深蓝底子的碎花帽,乌黑的眼眸显得深邃。 一同手术的,还有两位女性患者。年长的做子宫摘除,明显年轻的是准备剖宫的产妇。 光线很暗。我隐约看见仰在担架车上的老妇的脸,像枯卷的荷叶打着褶子。作为儿子,担架旁的中年人有些焦虑,他一边安慰母亲不要紧张,一边发牢骚,指责医生行动迟缓。 坐回走廊的椅子,我和母亲都舒了口气。我们估算父亲一时还没手术,大概在做术前准备。母亲看着手术室的方向,说,中途医生不出来叫家属,就说明手术顺利。我点点头。母亲的屁股下面坐着一只帆布袋,里面是三万现金。钱放在病房她不放心,非要带在身上。“这年月,人心不古,看上去道貌岸然,打开肚皮,花花肠子五颜六色。”调侃了一辈子的母亲,这会儿的戏谑更像是惯性使然。我的大脑一片混乱。我的感觉从未这般强烈。天地空阔,荒横四野。天地间,只有我们母女和手术室里的父亲,打不散割不断。半生沉浮,我经历过的那些面孔,无论冷热寒暖,皆遁入遥远的空茫。 忽然想起小时候,一家人去看电影。父亲去售票口排队,我和母亲提着糖果和瓜子在不远处等。那是一片漫坡,我和母亲刚好在高处。看着父亲头顶棉帽挤在人群中,母亲说,“看见你爸一个人在人群里,我就觉得他很可怜。”母亲随口的闲聊,我一直没忘,这么多年,它反复印证我的感受。无论何时,看见独行的父亲或母亲,我的心,就会无来由地被什么撕扯一下,微微地痛,凛凛地疼。和母亲一样,我说不清因由,却忍不住猜测,父亲也是这样怀着柔软得近乎虚弱的心肠,注视人群里的妻女吧? 整个等候区,已是密麻麻一片。正在手术的,除了我的父亲,就是那两位女性病患。母亲也发现了周围的盛景。她挺起身子,张望着感叹,这两家来了多少人啊。接着,她顿悟似的,“农村,一定是农村人。农村亲戚多,一搂一大(耙拉)pa la 。”这两个字是我连蒙带猜的。农村,多草,耙子一搂一大把。借用此处,极言亲戚之多之盛。感慨之余,是不是更多羡慕?那么多亲的疏的远的近的守在手术室外,无论如何,对病人都是莫大的安慰。相比之下,人丁稀薄,对于一个家庭而言,是一种先天的缺欠和不足。而这种缺欠,随着时间的推移,渐渐老去的过程中,越来越显而易见。就像父亲,母亲,还有我。 一个女医生阔步出来,高叫着名字。年轻的男人和几个女眷冲过去。医生递过怀里的婴儿,说,女孩儿,大人平安。男人抱过女婴,女眷们再三道谢,急急忙忙离开了。庞大的亲友团并未散去,娘家的一拨人马守到产妇从手术室中推出,才在热络的慰问声中杂沓而去。 隔了一阵子,也可能很久,一个医生倚在手术室门口喊人。每次医生出来我和母亲都紧张地侧起耳朵。很快,发着牢骚的中年男人直奔过去。医生把切除的子宫给他看,告知手术顺利。又隔了一会儿,老妇被推出来。身边呼啦啦应声而起,一群人像迎接凯旋的英雄,前呼后拥地走了。剩下我和母亲,像轻飘飘的白纸,空荡荡。 读过一篇帖子,作者将五花八门的孤独按轻重指数列出等级:一个人吃火锅的孤独,一个人看电影的孤独,一个人逛街的孤独,一个人睡在床上的孤独,一个人看病的孤独……而孤独的珠穆朗玛,是一个人拖着病体,去医院做手术。还真是啊,孤独的锋刃,比手术刀还要凌厉,不必削铁如泥,却如毒酒蚀人心魂。有人跟帖说,自己曾独自去打点滴。马上有人嗤之以鼻:小儿科。我一个人去门诊做手术,麻药醒来,自己开车把自己送回家……这篇讨论孤单的长帖,洋洋洒洒,像热闹开放的聊天室,深夜读来竟有觥筹交错的恍惚。同是天涯沦落人——“我干了,你随意……”有来言,有去语,也不乏自说自话的醉意。只是,那么多孤独的人聚在灯下,七嘴八舌,也未能把“孤独”捂热。孤独,如同雪山顶上神秘的发光体,高远、孤寒,众目睽睽之下,冷冷映照着一场虚假的盛世狂欢。而如我一般,一言不发、冷眼看帖的,有没有,又有多少呢? 这世上,孤独的人,总是那么多。 …… (节选)本文刊发于《中国作家》2023年第3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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